為何第一修正條保護謊言者？加州水利官員的謊言如何測試憲法極限
作者：傑夫·科塞夫
翻譯：New York Times 中文網
在選舉管理局宣佈他以 48 票的優勢當選克萊蒙特市區三谷區域水利局理事後不久，澤維爾·阿爾瓦雷斯（Xavier Alvarez）的謊言就開始了。阿爾瓦雷斯是一位戴著眼鏡的波莫納居民，他的濃密的黑胡子幾乎遮蓋整個臉。2007 年 6 月，他與其他一些當地官員一起參觀位於塞拉內瓦達山脈的南加州愛迪生水力發電廠。在旅行的第一天早上的早餐上，阿爾瓦雷斯遇到了愛迪生南加州專案經理梅麗莎·安妮·坎貝爾（Melissa Anne Campbell），她正在協助組織這次旅行。坎貝爾的同事告訴她阿爾瓦雷斯是一名前海軍陸戰隊員，所以她告訴阿爾瓦雷斯，她也曾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阿爾瓦雷斯說他曾在軍隊服役了 29 年，退伍時的軍銜為士官長，其中 25 年是在海軍陸戰隊突擊部隊（Marine Force Reconnaissance）服役。但這些故事一點都不真實。阿爾瓦雷斯從未在軍隊中服役。坎貝爾剛遇到阿爾瓦雷斯，無法知道他所說的一切都是捏造的。在那天晚些時候，他對她謊稱：“你知道我是誰嗎？”在去水力發電廠的巴士上，阿爾瓦雷斯問坎貝爾。坎貝爾說她不知道他是誰。"我是一個國會榮譽勳章得主"，阿爾瓦雷斯說。這個聲稱是特別令人驚異的，因為國會榮譽勳章是美國軍方最高榮譽。到 2022 年 3 月，約 3500 名國會榮譽勳章得主中只有 66 人還活著。
爭議與立場
阿爾瓦雷斯的謊言對於所有為國家風光或無畏的冒著生命危險的美國士兵都是一種侮辱，而且這也是一種聯邦罪行。偷竊榮譽行為（Stolen Valor Act）是一項剛在數月前簽署成法的法案，它將虛報自己被國會授予的任何榮譽或勳章視為刑事犯罪。該法並未明確限定被告虛報時的心態。國會透過這項法律是出於對某些人虛報獲得最高軍事榮譽的擔憂。"這些冒充者使用假獎章 - 或聲稱獲得了他們沒有獲得的獎章 - 來在他們的社區中獲得可信度"，該法案的作者肯特·康拉德參議員在 2005 年 11 月 10 日在參議院上對法案進行介紹時說。該法案意味著，僅僅因為說謊關於獲得國會榮譽勳章的事情，阿爾瓦雷斯可能面臨最高一年的監禁。偷竊榮譽行為並不需要證實說謊人的意圖或這個謊言可能引起的任何損害。只需要證實關於獲得軍事勳章的謊言就足以將某人送入監獄。
幸運的是，對於聯邦調查局來說阿爾瓦雷斯又謊言了一次，而且這次謊言被記錄下來了。2007 年 7 月 23 日，就在南加州愛迪生行程不到一個月後，阿爾瓦雷斯參加了他的水利委員會與鄰近的瓦爾蘭（Walnut Valley）水利區委員會的聯席會議，地點在瓦爾蘭總部。在會議開始時，瓦爾蘭委員會的一名主任愛德溫·希爾登（Edwin Hilden）把阿爾瓦雷斯介紹為三谷委員會的新成員。阿爾瓦雷斯問是否應該“講一點關於我自己的事情”。希爾登回答說：“如果你想的話。”阿爾瓦雷斯說：“我是一名 25 年的退役海軍陸戰隊員，於 2001 年退伍。在 1987 年，我獲得了國會榮譽勳章。我被同一個人多次傷害，但我還活著。”大約兩個月後，阿爾瓦雷斯的謊言被拆穿。根據他在公開會議上的發言，聯邦檢察官以違反偷竊榮譽行為的指控起訴了他。阿爾瓦雷斯的公共辯護人沒有安於提出他沒有謊言的說法，而是要求登在憲法理由上駁回該案件。阿爾瓦雷斯的律師認為偷竊榮譽行為侵犯了第一修正案，因為該法案對謊言進行刑事處罰，而無需提供任何意圖、損害或者對阿爾瓦雷斯的利益的任何證據。阿爾瓦雷斯的言論辯護律師菲利普. 聖道夫（Philip Saint-Depard）辯稱，阿爾瓦雷斯的政治言論應該在第一修正案中得到最大的保護。克勞斯納法官認為，如同阿爾瓦雷斯的謊言，第一修正條不保護謊言。2008 年 4 月 9 日，他在三頁的法院命令中拒絕了阿爾瓦雷斯的請求不批準刑事案件是基於阿爾瓦雷斯知道他在撒謊，並有意這樣做。“言論本身的內容既不呈現政治訊息，也不涉及公眾辯論的問題。相反，它似乎只是一個旨在給在場的其他人以印象的謊言，”克勞斯納寫道。“這樣的謊言不受憲法保護。”阿爾瓦雷斯向第九巡迴法院上訴，要求對偷竊榮譽行為的絕對禁止說謊的規定進行憲法審查。保護阿爾瓦雷斯的辯護人之一強納森·利比（Jonathan Libby）在阿爾瓦雷斯的第九巡迴上訴陳述書中提出的辯護觀點是，包括謊話在內的偷竊榮譽行為的約束範圍寬泛到足以涵蓋受第一修正案保護的言論。“它不僅適用於錯誤，還適用於單純的吹噓，”利比在阿爾瓦雷斯的第九巡迴上訴陳述書中寫道。“它包括諷刺。它甚至適用於在戲劇或電影中扮演一個角色時自稱獲得軍事榮譽的人。”美國政府反對這一挑戰，在向第九巡迴上訴法院提交的陳述書中辯稱“甚至政治言論中也不存在謊言的保護。”該案件交由隨機選擇的三名第九巡迴法院法官組成的小組處理： 由前總統小布希於 1990 年任命的巴斯大法官（Thomas G. Nelson），由小布希總統任命的拜比大法官（JayBybee）和根斯密斯大法官（Milan D. Smith Jr.）（免責宣告：我在史密斯大法官的案件中擔任審判祕書長）。。
在 2009 年 11 月 4 日的口頭辯論中，利比反駁了政府認為謊言不受憲法保護的論點。“人們一直在撒謊，而且我認為所有的美國人都認為有些謊言是受到第一修正案完全保護的，”李比說。“我們相互撒謊，有時候是對著誰會聽的任何人。我們講謊關於我們自己的個人事實，講謊關於年齡、婚姻狀況、性取向。這些都是人們經常說的話。家長欺騙他們的孩子，聖誕老人。復活節兔子。我們試著透過撒謊讓人們更好地感知自己。”法官們想知道公眾如何從阿爾瓦雷斯自由撒謊獲益。利比說：“我所說的是，尤其是在將我們在憲法下的所有權利的背景下閱讀的情況下，第一修正案保護個人自主權。有時候保護個人自主權需要我們接受不準確、甚至是謊言的權利。”其中三名法官中的兩名贊成利比的觀點，裁定偷竊榮譽行為違憲。史密斯大法官得到納爾遜大法官的支援，拒絕了政府在上述問題上的主張。史密斯強調他憎恨阿爾瓦雷斯的謊言，但允許政府禁止謊言的意見，將為其他更陰險的言論約束開啟大門。他寫道：“我們毫不懷疑，如果阿爾瓦雷斯停止傳播那些毫無價值、可笑、冒犯性的謊言，社會將變得更好。但是鑒於我們對政府在真實和虛假、有價值的言論和愚蠢言論之間進行界定的懷疑，我們預設保護所有言論，包括假陳述，以便明確受保護的言論可以在第一修正案的避風港裡茁壯成長。”聯邦政府要求第九巡迴上訴法院撤銷史密斯的論點，並要求該法院以 11 名巡迴法院法官的小組重審阿爾瓦雷斯的上訴。然而這一要求遭到拒絕。史密斯和阿蘇姆大法官在支援拒絕的檔案中發表了宣告。科欽斯基大法官，一位由羅納德·裏根總統任命的大法官，在母親成功經歷了大屠殺的大屠殺後，自幼與父母一起從羅馬尼亞移民到美國。（因前任法警覺得受到了他的性騷擾指控，他在 2017 年辭去了大法官職務。）
“如果虛假的事實陳述沒有受到保護，那麼政府可以起訴的不僅是那個宣稱自己在戲劇或電影中扮演軍事勳章得主的人，而且還可以是那個自稱是猶太人的 JDater 或者那個保證你不會有一點疼的牙醫，”科欽斯基寫道。“‘我今晚要加班到很晚’、‘我被交通堵住了’和‘我沒吸’的話都可以成為犯罪。”
對於科欽斯基而言，證實阿爾瓦雷斯的定罪將開啟刑事化日常生活中謊言的大門。在第九巡迴法院失敗後，聯邦檢察官請求美國最高法院審理這起案件的上訴。這不僅僅關乎阿爾瓦雷斯是否需要支付罰款和履行社區服務。全美最大的聯邦上訴法院已經撤銷了偷竊榮譽行為，使政府更難以對虛假言論予以後果。美國司法部總律師唐納德·韋裏利（Donald Verrilli Jr.）是歐巴馬總統的最高法庭辯護律師，他在庭上辯護的，是“偷竊榮譽行為在維護政府的軍事榮譽體系的完整性和作用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韋裏利設法說服法院審理此案。阿爾瓦雷斯在當地水利局的一次冗長會議上噴霧是最高法院決定第一修正條是否保護謊言的機會。 由於此案對聯邦政府的重要性，唐納德·韋裏利本人辯駁此案，而不是由他的二十名律師中的一人辯護。
辯論在 2012 年 2 月 12 日寒冷的早晨進行，地點是最高法院的大庭。韋裏利在尚未清晰回答之前，索尼婭·索託邁諾（Sonia Sotomayor）的提問還問得很謹慎。“假設如果越南戰爭反戰示威者舉起一面標語，上面寫著：“由於殺死嬰兒，我贏得了一枚紫心勳章”，而該示威者知道自己並沒有獲得這一軍事榮譽。那個人是否應該根據偷竊榮譽行為而受到責罰？”
“我認為，閣下，這將取決於這種表達是否能讓觀眾合理地理解為事實陳述或政治表演，”韋裏利回答。 “如果是後者，它就不在法律的範圍內，也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在韋裏利結束他的觀點之前，索託邁諾插話說：“將言論絕對規定為無保護，這樣的結果有些危險，不是嗎？”
“這是你所主張的，絕對沒有任何狀況下這種言論具有價值，這是你的底線，我相信這是你的主張。”韋裏利說。
安東尼·肯尼迪（Anthony Kennedy）法官加入了討論。時任法官肯尼迪是法院中最溫和的成員，通常是在法院內部分裂的大案中“搖擺票”，決定法院內部在其他方面分歧的案件中將傾向哪一方。他指出政府的意見詞中聲稱虛假言論沒有價值是一種“誇大的主張”。“說謊是區別虛假和真實的一種方式，”肯尼迪說。“我認為認為對於虛假並無任何價值是一種過分的主張。”
不同於韋裏利，這是約翰·羅伯茨（John Roberts）首席法官對討論進行的幹涉：“謊言，公然的謊言，在首修議案中有什麼價值？”“僅僅只是一個謊言？”李比問道。“它有很多價值。有個人自主價值，”“什麼價值？”羅伯茨問。“個人自主價值，我們正在創造自己的使用者，通常情況下我們正在關於自己的事情上編造一些東西來讓人們對我們產生某種印象，這可能是有價值的，”李比說。“山繆.克萊門斯創造馬克．吐溫。那是在建立角色，他是虛構人物，所以很明顯他沒有那樣做。這對我來說似乎非常的不同。”“是的，”羅伯茨說，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個八度，“但那是出於文學目的。沒有人建議您不能寫一本書或講一個關於某人贏得過榮譽勳章的故事，並編造一個虛構的人物，所以顯然他們並沒有贏得過。它對我來說似乎非常不同。”“也許，”李比承認，“但除了人們說謊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真理這一事實之外，還有其他事情。”塞繆爾·阿利託（Samuel Alito）法官插話問道，“一個人說關於他自己的創傷陳述的單純事實的公開說謊在第一修正條中有價值嗎？聲稱我贏得了榮譽勳章。我是羅德學者。我贏得了諾貝爾獎。第一修正案保護這些？”“是的，閣下，”李比回答道，“只要它不對另一個人或政府功能構成即時傷害。”
在辯論之後的四個月，最高法院的九名法官中有六人投票支援了上訴法院保護阿爾瓦雷斯的裁決，即偷竊榮譽行為違憲。肯尼迪代表他自己、羅伯茨、索託邁諾和魯斯·金斯伯格（Ruth Ginsburg）的立場，寫下了多數意見，他在其中強調政府的論點，即虛假陳述在沒有任何法定損害的情況下不受到憲法保護，僅僅基於 “誹謗、欺詐或與虛假陳述相關的其他合法損害，例如侵犯隱私或諷刺訴訟的成本等等。”肯尼迪提到小說《1984》中的內容，他寫到給政府廣泛的授予對謊言實施刑事懲罰的權力的危險。 “我們的憲法傳統反對我們需要”，肯尼迪寫道。 “我們將繼續列舉美國國家政府或各州可以單獨選擇指定的無窮主題清單。”肯尼迪的裁決關鍵在於阿爾瓦雷斯由於撒謊而引起的公眾注意和嘲笑。 “虛假言論的解藥就是真實的言論，”肯尼迪寫道。“這是自由社會中的普透過程。對於不合乎邏輯的，我們給出合理的解釋;對於無知的，我們給出知識的;在假話的情況下，我們給出真理。”阿爾瓦雷斯留下了一些問題。沒有一位法官表示第一修正案保護所有虛假言論。雖然多數派和同意意見同意虛假言論不是絕對豁免於第一修正案保護之外，但多數法官並未明確確保法院應如何分析虛假言論的約束。在該裁決案一年之後，國會透過了 2013 年的偷竊榮譽行為，該法案對“有意為獲得金錢、財產或其他有形利益，欺騙性地假冒自己是”軍事榮譽得主的人實施刑事處罰。截至 2022 年，修改後的法律尚未因其違憲而被撤銷。整個對阿爾瓦雷斯的起訴 —— 從最初的聯邦調查到最高法院的辯論 —— 的根本前題是：像阿爾瓦雷斯這樣的騙子不可避免地是自由社會的副產品。如果我們允許真實言論的自由流動，這個理論認為，我們必須容忍偶爾（或者更經常）的謊言。
